天帝(第一集 牧羊人 :第二十七篇) 作者 : 邱見如

2012112421:32
(一)牧羊人
(第二十七篇) 
     林康明留給陳伯伯的信, 用牛皮紙袋裝著 .信中大致是說自己已經長大成人, 該是自己獨立照顧自己的時候了, 年輕人本來就要靠自己的實力去闖蕩, 開創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自己是不幸的人, 以後不會再回到故鄉 .祖先留下來的產業要贈送給陳伯伯, 以報答將近二十年來, 陳家對自己的照顧 .紙袋內附上農地和房舍的土地所有權狀, 以及一份贈與同意書 .
     林康明在台北的板橋落腳, 找到一份最熟悉的汽車維修工作 .林康明的工作經驗已經有三年, 工作態度一向主動積極, 待人誠懇又富幽默感 .自從林康明上班之後, 這家汽車修配廠的工作環境多了幾分活潑歡樂的氣氛,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 生意增加了五成, 員工又增添了兩人 .
     但是工作才一年多, 運動神經間的協調性已不再如正常人那般的靈活自如 .雖然林康明極力想要不影響到工作, 卻是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 .最明顯的改變是行走時左腳變得遲鈍, 和工作時左手的的靈活度變差, 常常會弄掉工具 .這時候老闆已經注意到了, 林康明也有自知之明 .有一天, 用完午餐, 幾個同事聚在客廳閒聊 .老闆關心的問林康明 :[你的左手看起來比右手纖細很多, 這是天生的還是後天造成的 ?] .林康明將雙腳的褲管同時拉起, 在場的另外兩名同事同時驚呼道 :[怎麼會這樣 ! ] .兩腳的差異性更加明顯, 左小腿的小腿肚幾乎快消失不見, 整隻左腳看起來只有右腳的三分之二大小 .
     林康明說道 :[這是後天造成的, 我得了一種叫<肌痿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的病 .頭仔 (老闆) , 不好意思, 沒有事先告訴你 .我會儘量不影響到工作, 如果哪一天, 你覺得我的工作表現已經不行, 請你馬上跟我講 ;或者到那麼一天, 我自認該是離開的時候, 我都會自動離開 .那個月的薪水, 算是報答你對我的照顧, 我不會領 .這樣子, 頭仔覺得怎麼樣 ?] .老闆說道 :[當然沒有問題, 只是你這個叫什麼硬化症的病, 到底是什麼情形 ?怎麼從來不曾見過你去看醫生 ?積極一點, 趕快把它治好, 不要讓它繼續惡化 .] .林康明回答說 :[這種疾病一旦開始發作, 只會越來越嚴重, 已經不可能再好起來 ;現代醫學, 對它仍然束手無策... .] .身旁的一位同事說 :[這是什麼怪病, 聽都沒聽過, 連病名都這麼怪, 記也記不起來 .沒關係, 頭仔都這麼說了, 比較複雜的工作就交給我們, 你就安心的待下來 .] .林康明向大夥道謝 :[多謝頭仔, 多謝大家 ! ] .在汽車修配廠工作前後共二年四個多月, 林康明又悄悄的離開了 .
     他把這段期間存下來的五十二萬元, 也轉入定存, 身上只留一萬元現金 .除了身份證, 其他證件全部燒毀 .之後, 搭上公車前往台北, 開始過著流浪行乞的生活 .二零一八年, 濕冷的初冬, 林康明才二十五歲 .
     林康明心想, 自己還有兩三年可活, 除非自己倒下, 否則命運之神休想從自己身上佔任何便宜 .在這世上, 命運比林康明更坎坷更悲慘的人當然有, 只是少之又少 .一歲多失去父愛, 不到四歲母親又去逝 .小時候, 爺爺奶奶常翻閱爸爸媽媽的相簿給林康明看, 所以林康明對媽媽的印象一直鮮明的保留到長大, 但對於爸爸的印象, 就只是來自相片, 是一種平面而不甚真切的感覺 .十二歲到十六歲短短的四年間, 相依為命最親的兩位親人又相繼離開人世 .傷痛之外, 更伴隨著徬徨無助 `無所依靠, 和面對不可測的未來而產生的恐懼 .好不容易在陳伯伯一家人的幫助之下, 重新得到家的庇護, 最後終於長大成人 .但始終躲在暗處那冥冥之中令人憎恨的魔掌, 並沒有放過林康明 .
     林康明雖然得了不治之症, 但林康明對於未來不再感到徬徨無助, 不再畏懼 ;因為林康明已經無所可失, 無所可懼 .
     值得慶幸的是, 在林康明坎坷的一生中, 很幸運都有貴人一路相助, 這當中或許存在著一種必然的因果關係 .林康明的一生雖然命運乖舛, 但他身上散發著一種認命的特質 .對已經發生的, 他認命的接受 ;對尚未發生的, 他認真的接受命運的挑戰 .由不畏縮而勇敢面對, 所型塑出的傲骨, 讓周遭的人深受感動, 樂意主動給予幫助 .這正是所謂的 :自助而後人助 .
     林康明行乞的地點沒有固定, 都是選擇人潮多的地方 ;車站 `市場 `廟口 .從台北 `三重 `新莊 `板橋, 到中和 `永和 `基隆, 處處可見他的蹤影 .剛開始林康明還會數日子, 但日子久了, 則只記得春夏秋冬 .三年的時間很快便過去, 現在的林康明走起路來已經一跛一跛, 因為平衡感變差了, 左右腳也越來越不協調了, 往往一個不留神便跌倒在地 .這時候, 林康明總是一邊顫巍巍的爬起來, 一邊在心裡咒罵著 :[你不是要帶我走嗎 ?已經超過五年了, 我不僅還能走也還能講話 `唱歌 `吃東西, 你沒辦法奈我何對不對 ?你經常害我跌倒, 我就是不喊痛, 看你能對我怎樣, 臭神 ! 不神氣了吧 .] .
     一晃眼, 又經過了十幾年 .現在的林康明雖然已經舉步維艱, 但林康明還沒打算要投降 .社工人員不曉得關切過多少次, 想要把林康明送進安養院, 但林康明不肯就是不肯 .到最後, 林康明明確的表示 :[在我還有能力照顧自己的時候, 請你們尊重我的選擇 .雖然這是很卑微的一種生活方式, 但是我不偷不搶, 自由自在 .目前我並不是社會的負擔, 至少我還能夠享受做為一個人的尊嚴 .在我還能夠掌握自己人生的時候, 懇求你們不要剝奪 .等到有那麼一天, 我已經不能夠再照顧自己, 我就任由你們處置 .] .在當下, 任何人的關心對林康明而言都是一種負擔和壓力, 潛意識裡甚至覺得那是一種侮辱和鄙視 :[我寧可在人類社會食物鏈的最底層自食其力, 也不願意到安養中心當個活死人 .] .就是這副殘缺的傲骨, 讓接觸過他的社工個個為之動容 .
     有一天清晨醒來, 林康明無意間看到睡覺時用來鋪在地上的舊報紙, 上面刊載了一則尋人啟事 :[康明, 你不告而別已十二年, 音訊全無, 甚念 ! 閱報請速連絡, 企盼 .陳東明 ( 04 ) 76850XX ] .真的是陳伯伯 ! 看著看著, 林康明不禁熱淚盈眶抱頭痛哭 :[陳伯伯, 謝謝您們 .請您們原諒我, 我怎麼能夠讓您們看到我這又殘又狼狽的樣子 ! 如果有緣, 只有期待來生再見 .] .林康明在心中默默祝福陳伯伯一家人永遠健康快樂, 長命百歲 .
     林康明用隨身攜帶的小刀片, 將尋人啟事欄割下來 .想了一會兒, 又將 [聯合報  二零二八年二月五日] 的字樣也順手一起裁下, 摺成小小的摺頁, 和身份證放在一塊 .今年是二零三三年, 這已經是五年前的舊報紙, 又過了五年, 陳伯伯全家不知是否安好 ?如今的林康明, 顏面神經產生嚴重的障礙, 不僅不能有效的咬合, 聲帶也只能發出簡單的聲音, 平日進食則只能吃流質食物 ; 至於與人交談, 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又過了幾年, 林康明已經不能用腳走路, 左手左腳嚴重痿縮, 幾乎已不聽使喚, 只能靠右手 `腰和右腳的力量在地上爬行 .身份證和摺頁也在這段期間, 不知不覺中遺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