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第一集 牧羊人 :第三十篇) 作者 : 邱見如

2012120510:26
(一) 牧羊人
(第三十篇) 
     晚班的看護蕭小姐彎下腰在林康明的耳朵旁邊輕輕的說 :[康明, 你睜開眼睛看看是誰來了 ! ] .林康明的眼皮跳動了幾下, 停了五 `六秒之後又動了起來 .連續跳動, 很慢很慢..., 薄薄的眼皮好像是數噸重的鋼板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好不容易才撐了開來 .呆滯的眼神, 直直盯著陳東明看 .看了一陣子, 又看看陳伯母 `志堅 `玲真.., 視線從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 .突然間, 林康明的雙眼精光四射, 嘴巴半開, 不停的顫抖, 兩行眼淚則如泉湧般溢流而下 .陳東明一個快步, 向前緊緊握住林康明的雙手 :[康明, 你知不知道陳伯伯找你找得好苦啊 ! ] .林康明聽陳東明這麼一說, 不停的緩緩點頭, 眼淚也流得更兇了 .
     志堅走了過來, 順手拉起床邊的椅子, 讓爸爸坐下 .自己則站在爸爸的背後, 並將雙手搭在爸爸的肩上 .陳媽媽和玲真繞到林康明的左邊, 陳媽媽坐下之後, 憐惜的對林康明說 :[孩子, 這些年 `這麼長的日子, 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 .陳東明接著說道 :[你離家之後, 我們前思後想越想越不對勁 .因為你離開的理由根本就不是理由, 一定還有其他的原因 .第三天起, 陳伯伯連續在各大報刊登了十五天的尋人啟事, 但是始終沒有你的消息 .陳伯伯也曾報警, 警察依你所留下的信, 認為你並沒有安全上的顧慮 .警方經過綜合分析, 判斷你離開的原因, 一定是不想讓我們知道, 所以才會刻意躲著我們 .最後警方則依失蹤人口, 幫忙協尋 .從你離家那一年起, 每年在你爸爸忌日的二月份, 陳伯伯都會在各大報刊登五天的尋人啟事, 希望你看到尋人啟事之後會和陳伯伯聯繫, 或者你周遭的善心人士會將你的信息提供給我們 .一轉眼二十年已經過去, 你不告而別, 人就好像從人間消失 .最近這幾年我們已經放棄了, 尋人啟事已不再刊登 .陳伯伯和你伯母雖然沒有完全絕望, 但心裡也都有數, 這一輩子想要再和你相見, 機會已經非常渺茫 .真沒想到今天還能夠再見到你, 真是老天垂憐 .] .
     林康明離家之後, 第三天就在板橋的一家汽車修配廠上班 .汽車修配廠的老闆, 對當時烏煙瘴氣的政治環境, 和價值觀被嚴重扭曲的社會深惡痛絕, 為了拒絕遭受污染, 為了圖個耳目清靜, 因此並沒有訂閱任何報紙, 只訂了與政治 `社會新聞無關的幾份雜誌 .離開汽車修配廠, 林康明過的是餐風宿露的日子 .報紙最大的作用, 是睡覺時可以拿來鋪在地上, 冬天時則拿來擋風 .偶爾林康明也會拿起來翻翻看看, 但通常也僅是瀏覽與時事 `休閒 `娛樂有關的版面而已 .直到十七年後, 林康明才在偶然的機會中看到陳東明所刊登的尋人啟事 .不過, 就算林康明提早知道, 情形也不會因此而改變, 林康明仍然會因為不敢面對而繼續選擇逃避 .林康明當年突然出走, 對陳家所有的成員, 都造成了相當程度的傷害 .
     除了不解 `自責, 甚至背負了沉重的罪惡感 .對陳東明來說, 林康明是結拜兄弟的遺孤, 自己不僅沒有盡到妥善照顧的責任, 還造成林康明不告而別, 甚至要將房產讓渡給自己, 這一切都大大的違背常理 .是不是有誰說了不該說的話而嚴重的刺傷了林康明的自尊心 ?他也以此責問過志堅 :[這些年來, 我對康明比較偏袒, 你心中不平 `嫉妒是不是 ?] .志堅堅決否認, 甚至發下毒誓 :[絕對沒有, 如果有, 我就不得好死 .] .因為這件事情, 父子倆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不曾說話 .
     志堅較康明年長兩歲, 不僅是林康明最要好的朋友, 也是林康明最敬重的兄弟 .小時候, 只要是兩人吵架, 不管對錯, 志堅一定會被父親責罰, 志堅則總是懷著滿腹的委曲躲到別處哭泣 .但是到了志堅小學五 `六年級, 一直到長大, 志堅便以大哥哥的姿態, 處處禮讓 `呵護 `照顧林康明, 林康明對志堅則是無話不談敬愛有加 .
     最苦的是陳東明, 最悶的是志堅, 最傷心的人就是玲真了 .林康明從小乖巧懂事, 功課又好, 常常會扮演玲真的小老師 .林康明是玲真的初戀, 玲真知道林康明也很喜歡自己, 只是不明白林康明為什麼始終沒向自己表白 .雖然如此, 玲真對於兩人的感情仍然滿懷憧憬, 希望有朝一日兩人可以成為戀人, 甚至更進一步成為夫妻 .沒想到林康明不聲不響就突然離家出走, 事前毫無任何徵兆, 事後又沒任何消息 .留下來的信中, 完全看不出離家的真正原因 .每天下班回家, 玲真便將自己關在房裡偷偷哭泣,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個多星期 .
     一家人之中最累的就是陳媽媽, 處在空前的低氣壓當中, 要時時留意三個人的動態, 這個安慰完換安慰另一個, 但自己何嘗不也傷心難過 ?卻還得故作堅強 .
     能見到林康明的最後一面, 對陳家人來說意義非常重大 .至少背負了三十年的罪惡感, 可以卸下十之八 `九, 唯一遺憾的是, 林康明已是風中殘燭, 這一點微光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心中的謎不知是否來得及解開 .
     志堅背負的重擔更甚於父親, 如今再見到闊別三十年的兄弟, 明知兄弟已經無法言語, 但滿腹的委曲還是按捺不住, 終於脫口而出 :[既然知道我們在找你, 為什麼還要躲著我們 ?] .[因為怕連累你們, 所以才躲著你們 .]聲音是從門口的方向傳來, 所以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不約而同, 把視線投向門口, 說話的人正是黃昏市場裡的雞販何老闆 .
     何老闆邊走進病房邊點頭致意 :[你們好, 我們是康明的朋友, 我姓何 .] .何老闆並逐一向眾人介紹 :[這是我先生, 這位是湯老闆, 這位是吳老闆, 這位是賣菜的阿義, 我們都是市場裡的攤販... .我認識康明, 前後超過十五年的時間 .剛開始, 康明還能夠正常行動的時候, 偶而才會去我們那邊的市場 .直到後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了, 才在我們那邊固定下來 .住進安養院之前有一段很長的時間, 我請社會局的社工來訪查過五 `六次, 想把康明安置在社福機構, 但是康明一直不肯... .]講到這裡, 何老闆語調有點哽咽 .停了一會兒, 何老闆繼續說 :[我們問過康明好多次, 有沒有親人, 但是康明一直都不肯說 .後來陸陸續續才拼湊出一些輪廓, 我們也才知道康明的身世原來是這麼的悲慘 .年幼便失去父母, 青少年時期爺爺奶奶又相繼過世 .幸好有一位好心的鄰居適時伸出援手, 在他回到鄉下之後能夠及時得到幫助 .康明也才能夠從接二連三的傷痛中勇敢的站起來, 並且平安的長大 .我想, 康明口中的恩人就是伯父你們... .誰知道, 身世悲慘的康明, 惡運還沒有結束 .退伍之後過沒多久, 他發現自己得了一種無法醫治的病... .] .[康明究竟得了什麼病 ?]陳東明著急著追問 . 陳東明一家人對於林康明罹患痿縮症的事情, 至今仍然不知 .十個人都以震驚 `疑惑的眼神看著何老闆 .
     何老闆繼續說道 :[康明罹患了<肌痿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的罕見疾病, 這在當年是屬於絕症 .罹患這種疾病, 有人拖個三 `五年便往生, 有人一拖就是十年二十年, 甚至更久 .你們是他的恩人, 前恩未報, 怎能再繼續連累你們 ?因此康明才會偷偷的離開... .由於疾病已經沒有治癒的可能, 祖先留下的房產再也享用不到 .不如就送給你們, 當做是報答你們多年來的照顧之恩... .] .聽完何老闆的敘述, 陳東明轉頭對林康明說 :[傻孩子, 我和你伯母一直都把你當作親生兒子一樣看待, 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這些年, 你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你看你, 把自己折磨成這個樣子, 我和你伯母會很心疼的, 知道嗎 ?] .看到林康明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志堅轉身抽了三抽的面紙遞給父親, 陳東明一邊幫林康明拭淚, 一邊說 :[還好, 你終於有想到要跟陳伯伯連絡, 否則我和你伯母還有志堅 `玲真, 可就要遺憾終身了 .] .
     可不是嗎 ?志堅心中暗唸著 :[阿彌陀佛 ! ] .三十年了, 自從那次之後, 父親未曾再責問過自己, 但是志堅知道, 父親從未釋懷 .如今真相大白, 心中的巨石總算可以放下 . 陳東明轉頭, 並伸起右手, 將手掌搭在志堅的左手背上面, 輕輕的拍了三下, 看了志堅一眼, 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 似乎是在說 :[我錯怪你了, 孩子 .] .